哲学作为理论化、系统化的世界观,始终围绕一个根本议题展开: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。恩格斯在《路德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》中首次明确提出:“全部哲学,特别是近代哲学的重大的基本问题,是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。”这一命题并非偶然的概括,而是对人类两千余年哲学斗争史的深刻总结。从古希腊对本原的追问,到近代认识论的转向,再到当代对语言与实践的聚焦,思维与存在的张力始终构成哲学演进的隐形脉络。这一问题之所以“基本”,不仅因其贯穿哲学史始终,更因其决定了哲学家解释世界的根本立场与方法论,成为划分思想阵营的试金石。
一、基本问题的二元维度
本体论分野:物质与意识的第一性之争
哲学基本问题的首要维度聚焦于“何者为世界本原”。唯物主义主张物质先于意识,自然界独立于精神而存在,意识仅是物质高度发展的产物。如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强调万物由物质微粒构成,费尔巴哈指出“存在是主体,思维是宾词”。与之对立,唯心主义将精神视为终极实在:柏拉图以理念为原型,黑格尔断言“绝对精神”外化出自然界。二元论者(如笛卡尔)试图调和,主张心物平行,但因无法解释二者互动,最终倒向唯心主义。这一分野绝非术语游戏,而是关乎世界解释的根基——若物质为本原,哲学需探究客观规律;若精神为本原,则需追问意识的创造机制。
认识论分野:思维能否通达存在
基本问题的第二维度追问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。可知论者肯定世界可知性,但路径迥异:旧唯物主义主张直观反映论(如洛克“白板说”),辩证唯物主义强调实践推动的能动反映;唯心主义可知论(如黑格尔)则将认识视为精神的自我回归。不可知论者(休谟、康德)质疑认识的可靠性:休谟否定因果必然性,康德划定“物自体”不可知领域。这一争议直指科学知识的有效性——若思维与存在无同一性,则一切理性建构皆成空中楼阁。现代科学的发展虽不断证实可知性,但量子力学等领域的观测困境,仍为不可知论留下反思空间。
二、传统命题的多元挑战
哲学自由本性与基本问题的张力
20世纪以来,哲学基本问题的经典表述遭遇质疑。奥伊则尔曼指出,将思维与存在关系固化为“永恒轴心”,实质是教条化:其一,它忽视哲学史的丰富性。加缪视“自杀问题”(生命意义)为哲学核心,波普尔主张宇宙学问题才是终极关切。其二,它遮蔽哲学的创造本性。哲学的本质是自由的反思活动,其议题随人类实践不断拓展——从古希腊自然哲学到中世纪神学,再到现代语言分析,哲学并无固定疆域。中国“生生哲学”更以“参赞化育”为枢纽,聚焦天人互动与生命成就。若强行将多元思想纳入思维-存在二元框架,无异于削足适履。
怀疑论:被忽视的第三阵营
传统二分法另一盲点在于轻视怀疑论的地位。怀疑论并非简单的不可知论,而是对本体论问题本身的悬置。皮浪拒绝断言本原问题,主张“悬搁判断”;休谟质疑因果律的客观性,瓦解了科学知识的根基。这种怀疑精神推动哲学向批判性深化:康德通过“批判哲学”划定认知界限,维特根斯坦以语言游戏论消解形而上学争辩。在此意义上,怀疑论构成超越唯物-唯心对立的第三条路径,迫使哲学从独断论转向方法论自觉。
三、历史脉络与理论根源
从史前形态到近代自觉
思维与存在关系的提出,植根于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。原始社会对梦与死亡的困惑催生“灵魂不灭”观念,将精神视为独立实体;自然崇拜则将万物人格化,形成“物活论”。古希腊哲学开启理性探讨:巴门尼德区分“真理之路”(存在)与“意见之路”(现象),德谟克利特用原子运动解释感知。中世纪经院哲学中,唯名论与唯实论围绕共相实在性的争论,已是基本问题的雏形。直至近代,笛卡尔的“我思”确立主体性基点,康德“哥白尼革命”凸显认识的能动性,思维与存在的关系才被清晰表述为核心矛盾。
语义学与实践论的介入
20世纪语言哲学为基本问题注入新维度。逻辑经验主义(如卡尔纳普)质疑传统命题的意义有效性:若“物质”“精神”无法被经验证实,则相关争论是无意义的形而上学。对此,辩证唯物主义以实践论回应:列宁强调“生活、实践的观点是认识论的首要基本观点”,陈筠泉指出实践是主客体统一的现实基础。马克思更在《提纲》中宣告:“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真理性,这不是理论问题,而是实践问题”。实践作为沟通思维与存在的中介,既确证物质优先性(通过对象化活动),又彰显认识的能动性(通过创造性改造)。
四、当代哲学的理论价值
唯物史观的方法论基石
尽管遭遇挑战,哲学基本问题在当代仍具不可替代的价值。在历史领域,它转化为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的关系问题。唯物史观强调“不是意识决定生活,而是生活决定意识”,为分析社会结构提供钥匙:经济基础中的物质生产关系决定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形式。若否定此原则,易陷入“意识决定存在”的误区,如主张“社会意识通过实践决定社会存在”,实则模糊了制度变革的客观条件。
跨文明对话的整合框架
中国哲学虽未显性讨论思维与存在,但其核心议题可被整合进广义的关系反思中。儒家“天人合一”关注主体境界与天道运行的契合,道家“道法自然”探究规律(道)的客观性,《易传》“生生之谓易”揭示宇宙的生命本质。当代“生生哲学”提出“性命贯通-参赞化育-成己成物”的框架,其中“格物致知”对应认识论,“诚仁义礼”规范实践法则,最终指向主客体在生命成就中的统一。这既呼应西方实践哲学,又凸显中国智慧对关系和谐的侧重。
五、未来研究的可能方向
哲学基本问题的当代生命力,在于从教条走向开放。未来研究可沿以下路径深化:
1. 科学与哲学交叉:量子纠缠中的观测者效应、人工智能的意识模拟,迫使重新界定“存在”与“思维”的边界。
2. 非西方视角拓展:印度哲学“梵我同一”、佛教“唯识无境”等范式,可为关系问题提供多元本体论模型。
3. 怀疑论的再评估:在信息爆炸时代,怀疑精神对抵御独断论具新意义,需系统整合其建设性维度。
正如中国学者呼吁的:“我们的思想应当更解放一点”,唯有将基本问题视为活的问题集,而非封闭的教条,哲学才能永葆其“爱智慧”的本真。
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始终是哲学不可回避的元问题,它既是划分阵营的标尺,也是推动思想深化的引擎。尽管当代哲学呈现多元化趋势——从语言分析到生命实践,从解构怀疑到生态整合——但这些探索本质上仍在回应思维如何把握存在、存在如何制约思维的永恒张力。未来的哲学创新,需在坚持唯物主义根基(承认物质优先性)的汲取怀疑论的批判精神、非西方文明的智慧资源,以及科学前沿的认识论挑战,使这一“基本问题”在辩证综合中持续焕发理论生机。唯有如此,哲学才能真正成为时代精神的精华,而非故纸堆中的教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