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皖西大别山的褶皱深处,金寨县的版图上镌刻着三个沉入水下的名字——金家寨、麻埠与流波。它们曾作为六安、霍邱、霍山、商城交界区域的商贸枢纽,见证了山货如茶叶、竹木、药材沿淠河与史河奔流而出的盛景,更承载了皖西革命的火种。1950年代,随着梅山水库与响洪甸水库的兴建,三镇永沉湖底,仅存于县志的诗文与耆老口述中。这些没入碧波的古镇,不仅是地理坐标的消失,更是一段区域经济脉络、文化基因与生态变迁的集体记忆载体,其兴衰沉浮为当代提供了审视历史、自然与发展的多维镜鉴。
一、历史沿革与地理格局
金寨三大古镇的形成与湮没,折射了中国近代水利工程与聚落变迁的典型轨迹。金寨县本身历史较短,其前身为1932年设立的立煌县,由六安、霍邱、霍山及河南商城四地边陲拼合而成,1956年更名为金寨县。三大古镇中,麻埠镇建制最早,作为皖西革命根据地核心,曾为早期金寨县委驻地(1949年前),其历史可追溯至宋代水路商埠。流波镇扼守西淠河支流燕子河与青龙河交汇处,为淮南通往武汉的军事要道,因刘姓妇女开设作坊得名“刘婆集”,后因河床“石童眼”地貌谐音演化为“流波”。金家寨则位于豫皖边界,史载“街西首立三县界碑”,故有“鸡鸣两省,狗吠三县”之谓,是兵家必争的关塞要地。
水库建设彻底重塑了古镇的命运。1950年代,为治理淮河水患并发展水电,国家启动梅山、响洪甸两大水库工程。麻埠与流波因地处响洪甸淹没区,于1957年启动移民,居民迁至规划成立的鲜花岭公社(今麻埠镇前身);金家寨则随梅山水库蓄水沉入湖底。这种“以水让路”的抉择,既标志着新中国治水事业的里程碑,也意味着千年古镇物质载体的终结。从此,三镇从地图上消失,仅以“水下古镇”之名成为金寨历史记忆的象征性符号。
二、经济功能与商贸网络
三大古镇的繁荣,根植于大别山区独特的资源禀赋与物流体系。作为深山物资外运的枢纽,三镇依托西淠河与史河构建了“毛排(竹筏)-木船-淮河漕运”的运输链条。麻埠镇因地处茶产区核心,成为六安瓜片集散中心,茶叶经淠河运至苏家埠、六安,直抵寿县正阳关入淮,远销中原。商贸地位之显赫,使其与独山、苏家埠并称“金麻埠,银独山,苏家埠就是金銮殿”。金家寨则以竹、杉、炭等山货贸易著称,史河下游商贩常溯流采购。流波镇则凭借水陆要冲位置,成为盐、布、药材等外来物资输入山区的门户。
交通方式决定了古镇的空间形态与经济辐射力。麻埠街因水运发达被誉为“小上海”,街市沿河布局,码头与货栈密集;流波镇有六立公路穿境,兼具陆路转运功能。这种“依河成市、因路兴商”的模式,使三镇超越了封闭山区的限制,成为连接江淮平原与鄂豫山区的跨区域节点。它们的淹没不仅中断了传统商路,更导致山区经济网络重构——例如麻埠移民迁建的鲜花岭镇,虽延续地名,却再未能复现昔日“金麻埠”的商贸盛景。
三、文化记忆与文学印记
古镇的消逝催生了独特的文化表达,使其在物质消亡后仍延续精神生命。地方志与民间诗文成为保存记忆的重要载体。清代《金家寨竹枝词》描绘:“金家寨立史河边,住户商家人数千。悬剑张弓峰对峙,狮头猫洞岭相连。毛牌月月来盐米,山货年年出竹杉……” 诗中“悬剑”“狮头”等山势意象与“毛牌”(竹筏)运输场景,再现了古镇地理风貌与生计方式。麻埠镇亦有“两面双环水,中间一座山,远峰争拱揖,四周自弯环”的描摹,凸显其山水环抱的聚落格局。
红色文化是三镇文化基因的另一维度。麻埠镇作为早期苏维埃政权驻地,见证了鄂豫皖革命根据地的斗争史;金家寨周边关寨曾是红军游击区。这些历史被转化为当代红色旅游的叙事资源——金寨县打造“红色新征程 立夏烽火行”等主题线路,汤家汇镇推出沉浸式演出《烽火》,皆是对淹没区革命记忆的创造性转化。非遗项目如古碑丝弦锣鼓、思帝乡锣鼓,虽非直接源于三镇,但其传承的民俗氛围,被视为对传统集镇文化的呼应。
四、生态变迁与当代启示
水库建设带来了生态效益与人文代价的双重结果。梅山与响洪甸水库建成后,不仅为淮河流域提供防洪、灌溉、发电功能,还形成了“青山绿水红土地”的景观基底,支撑金寨发展生态旅游。如今梅山湖、响洪甸库区已是国家风景道“中国红岭公路”的核心路段,湖心岛与滨水栈道成为摄影热点。但水淹导致古镇建筑、古道、码头等物质遗产永沉水下,仅能通过水下考古或历史影像碎片式还原,地方文化连续性遭遇断裂。
这一变迁为当代提供了遗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的辩证思考。金寨县近年提出“旅游开发和保护传承一体推进”原则,在库区发展中注重生态红线:如响洪甸库区禁止渔业规划,因“水源保护地制约及水质不达标”;野生动植物保护力度加强,2024年查处非法采集野生植物案21起。旅游开发亦尝试“复活”古镇记忆:在响洪甸镇重建“麻埠街”茶文化街区,以六安瓜片制作技艺(省级非遗)为纽带,结合茶旅精品线路,使淹没的商贸传统以非遗形态延续。
从水下记忆到未来之路
金寨三大古镇的沉没,是半个世纪前国家发展进程中一个微缩的必然抉择。它们的名字虽从地图上消失,却在区域集体记忆与文化重构中获得了新生。今天,当游客泛舟梅山湖上,眺望“旋转的风车群与湛蓝天空”时,脚下静卧的不仅是砖石街巷,更是一部皖西山地从封闭走向开放、从传统商贸迈向现代生态经济的无字史书。
金寨的实践表明,对淹没遗产的传承,需超越实体复原的局限,转而深挖其精神内核:将商贸传统转化为茶旅融合的产业创新,将红色基因升华为沉浸式文化体验,将生态代价反哺为绿色发展理念。未来研究可进一步探索水下文化遗产数字化复原技术,或通过口述史构建三镇的社会生活图谱。正如金寨旅游总规所倡导的——“红绿融合”,这片“希望之城”的启示在于:发展浪潮中湮没的聚落,终将在文明的长河中,以记忆与智慧的形式,重新浮出水面。